梓岚2019-08-23
朴:那么,她呢?
鲁:一个人在外乡活着。
朴:那个小孩呢?
鲁:也活着。
朴:(忽然立起)你是谁?
鲁:我是这儿四凤的妈,老爷。
朴:哦。
鲁:她现在老了,嫁给一个下等人,又生了个女孩,境况很不好。
朴: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?
鲁:我前几天还见着她!
朴:什么?她就在这儿?此地?
鲁:嗯,就在此地。
朴:哦!
鲁:老爷,你想见一见她么?
朴:不,不,谢谢你。
鲁:她的命很苦。离开了周家,周家少爷就娶了一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。她一个单身人,无亲无故,带着一个孩子在外乡什么事都做,讨饭,缝衣服,当老妈,在学校里伺候人。
朴:她为什么不再找到周家?
鲁:大概她是不愿意吧?为着她自己的孩子,她嫁过两次。
朴:以後她又嫁过两次?
鲁:嗯,都是很下等的人。她遇人都很不如意,老爷想帮一帮她么?
朴:好,你先下去。让我想一想。
鲁:老爷,没有事了?(望着朴园,眼泪要涌出)老爷,您那雨衣,我怎么说?
朴:你去告诉四凤,叫她把我樟木箱子里那件旧雨衣拿出来,顺便把那箱子里的几件旧衬衣也捡出来。
鲁:旧衬衣?
朴:你告诉她在我那顶老的箱子里,纺绸的衬衣,没有领子的。
鲁:老爷那种纺绸衬衣不是一共有五件?您要哪一件?
朴:要哪一件?
鲁:不是有一件,在右袖襟上有个烧破的窟窿,后来用丝线绣成一朵梅花补上的?还有一件,--
朴:(惊愕)梅花?
鲁:还有一件绸衬衣,左袖襟也绣着一朵梅花,旁边还绣着一个萍字。还有一件,--
朴:(徐徐立起)哦,你,你,你是--
鲁:我是从前伺候过老爷的下人。
朴:哦,侍萍!(低声)怎么,是你?
鲁:你自然想不到,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会老得连你都不认识了。
朴:你--侍萍?(不觉地望望柜上的相片,又望鲁妈。)
鲁:朴园,你找侍萍么?侍萍在这儿。
朴:(忽然严厉地)你来干什么?
鲁:不是我要来的。
朴:谁指使你来的?
鲁:(悲愤)命!不公平的命指使我来的。
朴:(冷冷地)三十年的工夫你还是找到这儿来了。
鲁:(愤怨)我没有找你,我没有找你,我以为你早死了。我今天没想到到这儿来,这是天要我在这儿又碰见你。
朴:你可以冷静点。现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,如果你觉得心里有委屈,这么大年级,我们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。
鲁:哭?哼,我的眼泪早哭干了,我没有委屈,我有的是恨,是悔,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。你大概已经忘了你做的事了!三十年前,过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个儿子才三天,你为了要赶紧娶那位有钱有门第的小姐,你们逼着我冒着大雪出去,要我离开你们周家的门。
朴:从前的恩怨,过了几十年,又何必再提呢?
鲁:那是因为周大少爷一帆风顺,现在也是社会上的好人物。可是自从我被你们家赶出来以後,我没有死成,我把我的母亲可给气死了,我亲生的两个孩子你们家里逼着我留在你们家里。
朴:你的第二个孩子你不是已经抱走了么?
鲁:那是你们老太太看着孩子快死了,才叫我抱走的。(自语)哦,天哪,我觉得我像在做梦。
朴:我看过去的事不必再提起来吧。
鲁:我要提,我要提,我闷了三十年了!你结了婚,就搬了家,我以为这一辈子也见不着你了;谁知道我自己的孩子个个命定要跑到周家来,又做我从前在你们家做过的事。
朴:怪不得四凤这样像你。
鲁:我伺候你,我的孩子再伺候你生的少爷们。这是我的报应,我的报应。
朴:你静一静。把脑子放清醒点。你不要以为我的心是死了,你以为一个人做了一件于心不忍的是就会忘了么?你看这些家俱都是比从前顶喜欢的动向,多少年我总是留着,为着纪念你。
鲁:(低头)哦。
朴:你的生日--四月十八--每年我总记得。一切都照着你是正式嫁过周家的人看,甚至于你因为生萍儿,受了病,总要关窗户,这些习惯我都保留着,为的是不忘你,祢补我的罪过。
鲁:(叹一口气)现在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,这些傻话请你不必说了。
朴:那更好了。那么我见可以明明白白地谈一谈。
鲁:不过我觉得没有什么可谈的。
朴:话很多。我看你的性情好像没有大改,--鲁贵像是个很不老实的人。
鲁:你不明白。他永远不会知道的。
朴:那双方面都好。再有,我要问你的,你自己带走的儿子在哪儿?
鲁:他在你的矿上做工。
朴:我问,他现在在哪儿?
鲁:就在门房等着见你呢。
朴:什么?鲁大海?他!我的儿子?
鲁:他的脚趾头因为你的不小心,现在还是少一个的。
朴:(冷笑)这么说,我自己的骨肉在矿上鼓励罢工,反对我!
鲁:他跟你现在完完全全是两样的人。
朴:(沉静)他还是我的儿子。
鲁:你不要以为他还会认你做父亲。
朴:(忽然)好!痛痛快快地!你现在要多少钱吧?
鲁:什么?
朴:留着你养老。
鲁:(苦笑)哼,你还以为我是故意来敲诈你,才来的么?
朴:也好,我们暂且不提这一层。那么,我先说我的意思。你听着,鲁贵我现在要辞退的,四凤也要回家。不过--
鲁:你不要怕,你以为我会用这种关系来敲诈你么?你放心,我不会的。大后天我就会带四凤回到我原来的地方。这是一场梦,这地方我绝对不会再住下去。
朴:好得很,那么一切路费,用费,都归我担负。
鲁:什么?
朴:这于我的心也安一点。
鲁:你?(笑)三十年我一个人都过了,现在我反而要你的钱?
朴:好,好,好,那么你现在要什么?
鲁:(停一停)我,我要点东西。
朴:什么?说吧?
鲁:(泪满眼)我--我只要见见我的萍儿。
朴:你想见他?
鲁:嗯,他在哪儿?
朴:他现在在楼上陪着他的母亲看病。我叫他,他就可以下来见你。不过是--
鲁:不过是什么?
朴:他很大了。
鲁:(追忆)他大概是二十八了吧?我记得他比大海只大一岁。
朴:并且他以为他母亲早就死了的。
鲁:哦,你以为我会哭哭啼啼地叫他认母亲么?我不会那么傻的。我难道不知道这样的母亲只给自己的儿子丢人么?我明白他的地位,他的教育,不容他承认这样的母亲。这些年我也学乖了,我只想看看他,他究竟是我生的孩子。你不要怕,我就是告诉他,白白地增加他的烦恼,他自己也不愿意认我的。
朴:那么,我们就这样解决了。我叫他下来,你看一看他,以後鲁家的人永远不许再到周家来。
鲁:好,希望这一生不至于再见你。
朴:(由衣内取出皮夹的支票签好)很好,这胡思乱想一张五千块钱的支票,你可以先拿去用。算是拟补我一点罪过。
鲁:(接过支票)谢谢你。(慢慢撕碎支票)
朴:侍萍。
鲁:我这些年的苦不是你那钱就算得清的。
朴:可是你--
[外面争吵声。鲁大海的声音:"放开我,我要进去。"三四个男仆声:"不成,不成,老爷睡觉呢。"门外有男仆等与大海的挣扎声。
朴:(走至中门)来人!(仆人由中门进)谁在吵?
仆人:就是那个工人鲁大海!他不讲理,非见老爷不可。
朴:哦。(沉吟)那你叫他进来吧。等一等,叫人到楼上请大少爷下楼,我有话问他。
仆人:是,老爷。
[仆人由中门下。
朴:(向鲁妈)侍萍,你不要太固执。这一点钱你不收下,将来你会后悔的。
鲁:(望着他,一句话也不说。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