梓岚2018-02-06
这一年讷尔布格外忙碌,因为选秀女之期正逢孝敬宪皇后殡天,今次的适龄女子也就格外多些。身为佐领的他,每日里带着领催对辖区内的女子们进行摸底,然后造了名册呈报参领,再至八旗都统衙门、户部,直至由皇帝本人亲阅。
为皇家办差足以让他诚惶诚恐、如履薄冰,更何况他家现放着一个待选秀女,真真是一点差错都不能有,一着不慎便可让整个家族翻天覆地。
这一日,讷尔布终于得空在家,心想日后能不能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还在两说,因此也不与家人招呼慢慢踱到了女儿闺房前。
那拉氏的贴身丫头待要上前招呼,讷尔布摆摆手,自己掀了大红暖帘进屋。却见女儿端坐书案前捧着一本书入神,身边还有个丫头正在缓缓研墨。
忽然看见主人走近,研墨的丫头忙低头叫了声:“老爷!”
那拉氏闻言抬起了头,小心妥帖地放下了手中的书,娉婷向前施了礼,口中唤道:“阿玛!”
讷尔布颔首微笑,说了一声:“罢了。”然后问道:“义而汉济(女儿),你刚刚读了什么书?”
那拉氏如实禀告:“回阿玛,是《道德经》。”
讷尔布不由心中暗惊,脸上却不动声色,口中淡淡应了声:“哦。”于是走至书案前,但见一方素绢上写着漂亮的蝇头小楷,却是《道德经》的开篇之语:
道可道,非常道。名可名,非常名。无,名天地之始;有,名万物之母。故常无,欲以观其妙;常有,欲以观其徼。此两者同,出而异名,同谓之玄。玄之又玄,众妙之门。
那拉氏眼见父亲沉默不语,小心说道:“额娘常教导义而汉济(女儿)要安分随时,与世无争。那拉也想着……”她沉默了片刻,还是鼓足了勇气:“无论将来怎样,虽不能给阿玛和额娘带来多少的福分,也要大家安然幸福此生。”
至此,讷尔布恍然:小小年纪却是如此之念,也好……只是,却委屈了她。心念至此,不免脸色含悲沉吟不语,良久方才说了句:“安分随时是好,你也该读些《女则》《女训》才是。”
这《女训》乃是东汉蔡邕所书,因为教导了两个著名的女儿而留名于世。其中一个是名臣羊祜的母亲,在自己的儿子和丈夫与前妻的儿子同时生病的情况下,宁愿选择拯救别人放弃自己孩儿的生命。
另外一个便是写下《胡笳十八拍》的蔡文姬了,只可怜她身处乱世,无可奈何一生三嫁,万般不由己;但其才情耀世,令人惊绝!在第三任丈夫董祀对其感情平平,且已犯事即将被斩的情况下,仍不惜蓬首跣足到曹操处为其求情。
精诚所至,金石为开!蔡文姬终于力挽狂澜,挽救了丈夫的性命。最终她收获了自己的幸福人生,和董祀双双隐居山林,过上了神仙眷属的生活。
其实这一切,不过是建立在摧残自我、压抑人性的基础上罢了!
至于《女则》的作者更为不寻常,乃是著名的长孙皇后为天下女子所作,她能成为一代贤后更是以牺牲自我为前提的。
那拉氏冰雪聪明,怎不知父亲此举是为了自己的长久着想?因此低头缓缓回道:“往日里却也读了些。”语毕,转身从绣榻上拿出了自己早已绣好的荷包,捧给了父亲。
讷尔布接了过来,仔细打量,倒是针脚细密,上面还有五彩丝线绣好的几个字,却是“福寿安康”。
讷尔布摩挲着,不由夸赞:“你这女红学得好,都是额娘教你的罢!”
那拉羞涩地笑着:“我也只会这些,别的也拿不出手,阿玛莫笑。若是日后得空,再给您做件棉坎肩吧,塞外寒冷。”
也不知何时,屋外竟然起了风,吹着那夹门帘的木板啪啪作响,一声紧似一声。
这一年的冬天北风格外凛冽,漫天的风雪中平添了几分迷离之态。时间仿佛停滞,竟不知身处何方,今夕何夕了。那拉氏每日里陪着母亲做一些女红,读一读闲书,这日子一天天也就过去了,倒是讷尔布跑上跑下,忙得不可开交。
很快冬去春来,当路边的迎春花冒出一片鹅黄的时候,朝廷选秀女的日子也就到了。
夕阳下的地安门琉璃增辉,散发出迷人的异彩。待选秀女的骡车按照各自的旗籍排列,顺序是满洲八旗在前、蒙古居中、汉军八旗押尾——其实排在前面的满洲八旗也是等级森严,必须是上三旗的正黄旗开头,下五旗中的镶蓝旗押尾。
所以,那拉氏的车辆夹在一群显贵之中,也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。
夜色很快降临,寒风中的月牙儿透出了丝丝冷冽之光,犹如尚未融化的冰棱。车上竖起的双灯散发出橘色的光芒,从地安门伸向了远方的街道,逶迤不绝。
许是等待的时间过久,众人不耐春寒,便有大胆的车夫试图向前插入别人的队伍,于是传来了人群的骚动和男人的呵斥声。不用说,那一定是八旗中某个佐领或者领催在维持秩序,难道他们还等着耽误了皇差让上司喝骂不成?
那拉氏端坐车中,黑暗中看不清她的模样。晚风中,车灯上有隐约可见的字迹在微微颤栗着,犹如少女那颗娇柔不安的心。
终于,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开启,随之而来的是车夫们鞭打骡子的声响,“驾!”
车轮辚辚,那拉氏心内升腾起一丝恍惚之感:这就是要得见天颜了吗?
和她一样内心彷徨的,是那些同样坐在骡车之上的秀女——特别是那些空有八旗之名,实则家境贫寒的下级军士之女。此时,她们的心情大概和不小心落入陷阱的小动物有几分相似吧?那样的无望、彷徨……
也不知什么时候,神武门到了。早已等候在这里的户部官员们,按照手中的名册和八旗官员们核查清点了人数,接管了这些秀女们;然后,再将她们交付神武门内的太监,他们的工作自此告一段落。
从史料上,我们所知道的仅仅是秀女们最终将进入顺贞门接受内务府初选,最后接受皇帝的现场考核。具体的选拔项目我们无从考证,但是清朝的后宫制度很大程度上沿袭前朝,所以我们暂且参考下明朝的考核方法。
按照有关资料记载,明朝天启年间熹宗举办大婚时,先期广选天下13到16岁的“淑女”,让有司聘以银币,再由父母将她们送至京城。当选够5000人时,由皇帝派出的内监进行目测筛选,具体是这样操作的:
首先,淑女们每百人按照年龄大小排序,内监们循环往复依次进行打量后,大声报出结果:某人的个子稍高或者稍低了一些,某人的身材胖了或者瘦了一点等。就这样,他们通过这种简单的方式淘汰1000人。
到了第二日,他们还是用目测的方法进行下一轮筛选。但是这一次,内监们观察的是淑女们外在的每一个部位,包括五官、头发、皮肤、肩膀、背部等。以上只要有一项不合标准,就予以淘汰,同样,他们又刷掉了1000人。
其实换个角度看,落选对于她们而言未尝不是一件幸事。闲话不说,咱们继续。
第三天的检查内容是淑女们的音色:内监们会让剩下的3000淑女各自报上籍贯、姓名等。但凡说话声音雄壮、吐字不清或者口吃的人都会被淘汰。就这样,又淘汰了1000人。
第四日,内监们一人拿一把量具,对淑女们的手脚进行一番测量,然后再让她们走几步,观其风度姿态如何。
没说的,通过这种严苛的方法,又淘汰了1000人。
最后剩下的1000名优秀者,此时初步获得了宫女资格。但是还没有完,皇宫深处那些资历深厚的“容嬷嬷”们在等着她们呢!
在密室,年老的宫娥们会认真探测准宫女的乳房形状,嗅其腋窝味道,感受她们的皮肤纹理是否细腻柔软等诸多不可描述事项。
经过上述烦琐的淘汰,最终能够留在宫里的也就300人。一个月后,将有50名佼佼者胜出,也只有她们才有资格成为皇帝的嫔妃,而剩余的女孩们则沦为侍候人的宫婢。
之前我们说过,清朝选秀女重德不重色,因此也不会像明朝那样麻烦。但是基本的外貌仪容要求也是有的,比如那些身有残疾的八旗女子就会在本旗内部被刷掉,其余的也就由宫内的决策者们目测选择了。
早春的御花园,透着阵阵清冷气息,西北方向有一座楼阁。明朝的时候,它有一个雅致的名字“清望阁”,到了清朝,许是嫌它富贵不足,于是改名“延晖阁”。其中之意,或许是觉得夕阳之美,灿烂辉煌无与伦比,因此想多留住一丝美好。
然而,夕阳无限好,只是近黄昏!
雍正十二年(1734年)初春的清晨,晚年的雍正携了熹贵妃钮祜禄氏、裕妃耿氏等位份较高的妃嫔端坐在延晖阁之内。
遥望远方,但见西山尚有去年之积雪晶莹,似有袅袅薄雾轻烟笼罩。依稀仿佛,似有大觉寺的梵音响起。
雍正在心底喟叹一声,轻轻握了熹贵妃的手,并没有说什么,想必他们亦有多年生活的默契。他略有倦怠地看着面前一排排的秀女,如流水般向他叩首,再如流水般退去。偶尔,看着略顺眼的秀女便留了牌子。
当旭日斜斜洒在头顶的时候,面前着青色旗装的秀女让他眼前一亮,倍觉爽目。
“抬起头来。”雍正说道。
那拉氏依言微微仰了脸,却垂了眼帘观心静默,仪容大方安宁。
“你是谁家的女儿?”
熹贵妃闻言似是微笑,沉吟不语。
不说熹贵妃怎样思量,却听那拉氏不疾不徐回道:“禀皇上,奴才辉发那拉·讷尔布之女。”
“哦,原来是讷尔布的姑娘,难怪这样雅致。”雍正似乎感了兴趣:“都读些什么书?”
“家父常常教导,说是姑娘家当以女红为第一要事。闲暇时,略翻翻《道德经》《女训》,也不过认识几个字罢了。”
雍正微微颔首,目光却朝着熹贵妃停留。
熹贵妃含笑轻语:“这姑娘却是温婉柔顺、大方得体。”
“那就依了贵妃,留了牌子罢。”
那拉氏退下后,似乎感受到了周围太监、宫女艳羡的目光……又有一拨秀女进去了……